遥远的向日葵地

第1章 灾年

• 所谓“希望”，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。
• 总之，第四茬种子一无所知地出芽了，显得分外蓬勃。毕竟，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。

第2章 丑丑和赛虎

• 一个人一条狗，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，直到很小很小。

第3章 蒙古包

•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，以报不杀之恩。

第4章 浇地

•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，而是万物的生长啊……
• 整整三天三夜，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，整个世界都饱和了。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，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。
• 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，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。她脚踩雨靴，无所不至。像女王般自由、光荣、权势鼎盛。
• 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，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，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。

第5章 水

• 在荒野中，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，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。
• 秋天来临的时候，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、无边喧哗，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，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。

第6章 我

• 我去过很多地方，住过好多房子，睡过各种床。我想，这一切都是暂时的。所以，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。

第7章 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

•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“一线希望”吧?
• 我又想，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?……不是的。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。
• 然而，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。高峰期堵车。
  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。我一直看着这辆车。我好恨它的平凡。

第8章 命运

• 可是大地永不改变。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，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。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。我到了葵花地边，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。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，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。

第9章 繁盛

• 后来这饥饿与畏惧渗入红色之中。
•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，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，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。

第10章 九天

• 是的，无能为力。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，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。

第11章 永红公社

•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。当我长大了，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。
• 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，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。
  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的旅程。

第12章 打电话

• 而我只能在这边孤独地回答:“可以的，我能听到，你说，你接着说……”——像是冲着宇宙深处光年之外的事物孤独地回答。

第13章 地窝子

• 然而安全感正来源于黑。外部世界实在太亮了，夜晚都那么亮。万物没遮没拦。只有我们的地窝子，在无限开阖之中伸出双手把我们微微挡了一下。

第14章 外婆的世界

• 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，而是死于等待。
•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。她早已迷路。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，慢慢与死亡和解。
 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，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。
  我离她多远啊，我离她，比死亡离她还要远。
• 以世俗的，自私的情爱。
• 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。
• 我就是一个骗子，一个欲望大于能力的骗子。而被欺骗的外婆，拄着拐棍站在楼梯口等待。她脆弱不堪，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。我根本支撑不了她，拐棍也支撑不了她。其实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，唯有死亡才能令她展翅高飞。

第15章 外婆的葬礼

• 都说“人死如灯灭”，可外婆死了以后，她的灯才慢慢亮起，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，和我们往后的道路。

第16章 回家

• 不过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?
  上一次的那个家在哪里?

第17章 狗带稻种

• 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第18章 稻草人

• 我仍然感激，我知道假人先生仍在其中静静站立。就在硬盘的某枚碎片里，仍伸展双臂，守护着脚下无边绿浪……
• 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，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。

第19章 大地

• 和许多人一样，也是爱祖国，爱家乡的。也爱着人间丰富、庞杂、又矛盾重重的所有滋味。
• 它暴露在阳光中，却更像是隐蔽在阳光中。
• 越走，越感到地心引心的强大。我一步比一步沉重，一次又一次地抗拒成为一颗种子。

第20章 闯祸精

• 她想了想，又说:“它陪伴了我。”

第21章 孤独

• 她满满当当的荒野生活瞬间裂开巨大的空白。她一时间激动又茫然。
• 云慢慢变化，渐渐平凡。她心中的措辞却愈加华美。
• 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。第一巨大的是安静。

第22章 我妈和我叔

• 风很大，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在地里，顶风前行，满面尘土，头发蓬飞，俨然一对患难夫妻。
  看到我端起相机，两人不约而同冲我挤眉弄眼扮起怪相。像全无所谓，又像在掩饰狼狈。

第25章 兔子

• 我妈心中喜悦。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，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。
• 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，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妈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。谁也无法舍弃对方。
• 仿佛那是它第一次出现在世上，第一次满心涨满柔情地接受活在世上的命运。
• 站在唯有兔子能通过的那扇门面前，我沮丧于自己庞大的身躯和沉重的心事。

第26章 村庄

• 睡一会儿，醒一会儿，迷迷糊糊直到天明。
  似乎在经历之前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某个时期的辗转反侧。
• 上锁的时候，心里突然间涌起几分离别的惆怅。奇怪，这个房间明明只住了一晚，这个小村子也只停留了半天，竟有异样的熟悉感。

第27章 新家

• 未来的家，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。而在此刻，此刻的家满地零乱，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。

第29章 客人

• 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，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。

第30章 火炉

• 双手的力量不能改天换地，却恰好能维持个体的生命。恰好能令粮食从大地中产出，食物从火炉上诞生。

第31章 寂静

• 我浑身沉重，不能挪动一步。而兔子跳跃前行，它的轻盈与眼下的寂静是同一质地。
• 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，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。
  我站在那里，复杂、混乱、喧嚣、贪婪。被寂静重重围裹，张口结舌。我无数次赞美荒野，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。

第32章 手机

• 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，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。

第33章 石头

• 由于我的喜欢，世界微微失衡。
• 但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?
  不是的，从此之后，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。
• 那些石头从表面看上去灰头土脸、普通至极。但剖开后，却有着透明而梦幻的内瓤。
  我觉得很多时候，它所谓的“价值”并非在于它的美丽，而在于它的这种反差吧?

第34章 关于乌伦古

• 乌伦古河是一条在最需要河的地方流过的河。

第36章 金色

• 你放弃的世界丝毫没有变化。你最迷恋的亮堂堂的盛况年年准时到来，毫不迟疑。
• 对一枚叶片来说是千里迢迢的路途。但对一个村庄来说，不过一夜之间，仅隔一场梦境
• 月亮的金色是黑暗的金色。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，与童年有关。其实它只和夜晚有关。它把人间的一切的依恋拒之门外。
  它最孤独，也最自由。

第37章 沙枣

• 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。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。
• 沙枣花开了，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，无依无靠的爱情，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。

第38章 洗澡

• 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，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。
• 洗啊洗啊，好像不只为了洗净尘垢，还想要洗去一身的罪过。

第39章 我的无知和无能

• 眼下世界里，青草顶天而生，爬虫昼追日，夜逐月。风是透明的河流，雨是冰凉的流星。
  只有我最简陋，最局促。
• 我酝酿出一份巨大的悲哀，却流不出几行眼泪。我全面坦露自己的软弱，捶胸顿足，小丑般无理取闹。可万物充耳不闻。

第40章 各种名字

• 但有时候姑娘的名字里也会出现“别克”。我的好友二娇曾告诉我，她认识一个哈萨克姑娘就叫别克炸弹……她的哥哥叫别克坦克，她弟弟叫别克火箭。真的。
  多么火爆的一家人。

第43章 等待

• 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?孤独越强大，等待越茂盛。

第44章 赶牛

• 跑得肝儿疼，跑得猛喘气，嗓子眼火辣辣的，扁桃腺都发炎了。跑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，差点扯爆。

第45章 力量

• 像死亡之后还紧紧拥抱孩子的母亲
• 是啊，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爱惜土地吧？只有真正的农民，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，才能真正地体谅土地。
  真正的农民，每块地种上几年，就会缓几年再种。
  或者每种几年伤地力的作物——如葵花，会再种几年能够改良土壤的作物——如苜蓿。

第46章 美景

• 它首先是个秘密，其次才是美景。
• 我想大声呼喊，又生怕暴露这一切似的苦苦压抑。又想哭诉，又想辩解，又想致歉。但最后开口的，却只有赞美。
• 像一个毫无罪过的人那样用力地赞美，装聋作哑一般赞美。
• 但是，心里却明白，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。甚至根本不需要我。无论我多么需要着这一切。
• 我每天去向这处小小的，深藏的美景。心中有小小的依恋，猫须般轻轻触碰胸腔。有时会设想永远生活在此处的情景，但这种想法也脆弱如猫须。

第47章 散步

• 我也眷恋那样的时刻。宁静，轻松，心中饱满得欲要盛放，脚步轻盈得快要起飞。那时的希望比平时的希望要隆重许多许多。

第48章 人间

• 但是，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，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。似乎，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。
• 我仍生活在人间。至少，在这么偏僻的地方，仍有人间的姻缘逐迹而来。蜜蜂般执着而灵敏。陷落于辛忙劳动中的人们，仍有花期般准时降临的情感与情欲。

后记

• 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，我有无数条路通向记忆中那片金色田野，却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出。写这些文字时，我有无数种开头的方式，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结局。
• 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，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、忍受与离别的面目。
• 但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，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。
• 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感到还没做好准备，结束每件事情后仍患得患失。
• 曾经一直坚信的东西，往往写着写着就动摇了。以为已经完全忘记的，写到最后突然完整地涌出笔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