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隙碎笔

病隙碎笔

所谓命运,就是说,这一出“人间戏剧”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,你只能是其中之一,不可以随意调换。

异地他乡增长见识,名山大川陶冶性情,激流险阻锤炼意志,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。

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,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“更”字。

不断的苦难才是不断地需要信心的原因,这是信心的原则,不可稍有更动。

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,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。人不可以逃避苦难,亦不可以放弃希望——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,上帝存在。命运并不受贿,但希望与你同在,这才是信仰的真意,是信者的路。

信心,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,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,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。

求神明保佑,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。“人定胜天”是一句言过其实的鼓励,“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”才是实情。生而为人,终难免苦弱无助,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,多么厚学博闻,多么风流倜傥,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。

只有蒙冤的往事,却无抚痛的忏悔,大约就只能是怨恨不断地克隆。缺乏忏悔意识,只好就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,以为潇洒,以为豁达。好像历史是一只垃圾箱,把些谁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装隐蔽,大家就都可以清洁。

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,使本质凸现: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。

科学需要证明,信仰并不需要。事实上,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,但我们从不放弃,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。那也就是说,科学并非我们唯一的依赖,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。

善恶的标准,可以永久地增补、修正,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,做永久的追寻。怕只怕人的心里不设这样的标准,拆除这样的信守,没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寻找它,同时快乐地宣扬这才是人性的复归。

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,才有神圣的朝拜。

爱如果是你的心愿,爱已经使你受益,无论如何用不上大义凛然。

爱,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。自卑,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,或者转身,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。

爱的情感包括喜欢,包括爱护、尊敬和控制不住,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:敞开。互相敞开心魂,为爱所独具。这样的敞开,并不以性别为牵制,所谓推心置腹,所谓知己,所谓同心携手,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,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,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。

爱之永恒的能量,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。爱之永远的激越,由于每一个“我”都是孤独。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,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。

分割而冲突,因冲突而防备,因防备而疏离,疏离而至孤独,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——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。

爱是软弱的时刻,是求助于他者的心情,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,是求助于他者的参加。爱,即分割之下的残缺向他者呼吁完整,或者竟是,向地狱要求天堂。爱所以艰难,常常落入窘境。

人的处境是隔离,人的愿望是沟通,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。

先哲( @萨特)有言:“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。”

荒诞如果难逃,哀叹荒诞岂不更是荒诞!

彻底的圆满只不过是彻底的无路可走。

荒诞感袭来是件好事,省得说“瞎问那么多有什么用”。其实应该祝愿潇洒从头至尾都不遭遇荒诞的盘查,可这事谁也做不了主,荒诞并非没有疏漏,但并不单单放过潇洒。而且你不能拒绝它:拒绝盘查,实际已经被盘查。

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,即残疾与爱情,即原罪与拯救。

一个未得奖牌的人,和一个无权参赛的人,有什么不一样吗?

你要爱就要像一个痴情的恋人那样去爱,像一个忘死的梦者那样去爱,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,大胆去走你的夜路。

什么是纯洁?我们不因肉身而不洁。我们不因有情而不洁。我不相信无情者可以爱。我倒常因为看见一些虚伪的标牌、媚态的包装和放大的凛然,而看见淫荡。淫荡不是别的,是把上帝寄存于人的财富挪作他用。

不能用贬低个人的爱愿来确认人类之爱的崇高。

诗是对生活的匡正。

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,黑夜却漫长,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。

但很多动人的心流或命运早已遗漏殆尽,已经散失得不可收拾,被记录的历史不过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。

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,而是被提出的。(俄 · 弗兰克)

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,而在向内的建立。

那么我是怎么来的?我是从一切中来啊,我是由一切所孕育、所催生的一缕浪动的消息,微薄但是独具。

“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。”

这就像爱与性的关系:爱中之性,多么奇诡也是诉说,而无爱之性再怎么像模像样儿也还是排泄。

心魂的路途远未走完,未必是工具已经不够使。

艺术,乃“于无声处”之“惊雷”,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。

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,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,唯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,唯当走过林莽,走过激流,走过深渊,走过思悟一向的艰途,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。

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,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“有些话不能讲”——真真岂有此理!

我慢慢地看见,勇猛与可敬之外还有着更为复杂的人生处境。我看见一片蛮荒的旷野,神光甚至也少照耀,唯一颗诉告无处的心随生命的节拍钟表一样地颤抖,永无休止。

以福乐相许,信仰难免混于俗行。

只要神性昭然,神形不必求其统一。

灵魂,必当牵系着博大的爱愿。

但如果,你赋予生命的是爱的信奉,是更为广阔的牵系,并不拘于一己的关怀,那么,一具肉身的溃朽也能使之灰飞烟灭吗?

倘人间的困苦从未消失,人间的消息从未减损,人间的爱愿从未放弃,他们就必定还在。

实证必为有限之实,信仰乃无限之虚的呼唤。

“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,而在于正当的行为。”(见《毛姆随想录》)

你来了,你掉进了一个有限的皮囊,你的周围是隔膜,是限制,是数不尽的墙壁和牢笼,灵魂不堪此重负,于是呼喊,于是求助于艺术,开辟出一处自由的时空以趋向那无限之在和终极意义,为什么这不是美的恒久品质,同时也是人类最正当的行为呢?

人们所以需要戏剧,是需要一处自由的时空,需要一回心魂的酣畅表达,是要以艺术的真去反抗现实的假,以这剧场中的可能去解救现实中的不可能,以这舞台或银幕上的实现去探问那布满四周的不现实。这就是艺术不该模仿生活,而生活应该模仿艺术的理由吧。

至于桥梁,也许正因为有从荒地通往荒地的桥梁,城市这才诞生。真诚正是这样的桥梁,它勇敢地铺向一片未知,一片心灵的荒地,一片浩渺的神秘,这难道不是它最重要的价值吗?

理想化并不说明理想的错误,而艺术本来就是一种理想。

现实除了是现实还是对理想的吁求,这吁求也是现实之一种。

异,不是要强调隔离与敌视,而是在呼唤沟通与爱恋。

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,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,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,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。

爱情,从来与艺术相似,没有什么理性原则可以概括它、指引它。

不见得是我们走过生命,而是生命走过我们;不见得是肉身承载着灵魂,而是灵魂订制了肉身。

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,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,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。

孤芳自赏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能的,单独的音符怎么听也像一声噪响,孤立的段落终不知所归。

何谓演好?就是在那戏剧的曲折与艰难中体会生命的意义,领悟那飘荡在灯光与道具之上的戏魂,改变你固有的迷执。

最易之读是不读,最易之思是不思,易而又易,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便只剩下了简陋。

尤其当性仅仅作为性的解救之时,性对那整体而言就更加陌生,甚至构成敌意。

平均绝难平均到全面富裕,只可能平均到一致的贫穷——就像赛跑,不可能大家跑得一样快,但可以让大家跑得一样慢。

尴尬是一种可贵的能力。因为,反躬自问是一切爱愿和思想的初萌。

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

一个人若连以死抗争的权利都被剥夺,可想而知,他还会有怎样的生的权利。

理性走入绝地,有限的人智看见了无限的困阻,人才会变得谦恭,条条计策终见迷茫,人才在服从与祈祷中听见神命。

陈嘉映所说:“生活真容易变得有趣,所以没有人思考。”诗意地栖居吗?就怕诗人早也认同了饭局中的操作与推销。

你说他虚伪,是因其知污浊而隐藏,你说那隐藏的并不污浊,甚至美妙到可供炫耀,那虚伪岂不要换成谦逊了?

强使乐道,道将非道;强逼成仁,仁安在哉?


病隙碎笔
https://thinler.github.io/2023/12/01/读书笔记/病隙碎笔/
作者
Thinler
发布于
2023年12月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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